鹽
我漸漸明白,鹽在溶解之前,是一種最執拗的沉默。
幼時住在外婆的老屋,廚房一角的粗陶罐里,總盛著滿滿的鹽。它不像糖那樣甜蜜招搖,也不像醋那般氣味刺鼻。它就只是在那里,灰白的顆粒,粗糙而黯淡,被外婆的手一勺一勺地量出,無聲地消失在滾沸的湯羹里。消失之后,它才真正開始說話——菜蔬的清甜、肉骨的醇厚,一切被它托舉出來,仿佛星辰因深暗的夜空而顯現。可它自身,是沉默的。
多年后,在遠離故鄉的旅途中,我見過一片鹽湖。那是極北之地的冬日,天地是一整塊冷漠的玻璃。直到我踏上湖岸,才看見那浩大的、令人心悸的白。那不是雪柔軟的姿態,而是鹽,是大湖蒸發盡最后一點溫情的眼淚后,遺下的骸骨。風在那里是啞的,因為鹽的平原吸收一切聲響;鳥獸的蹤跡也罕見,生命似乎在此謹慎地繞行。我抓起一把,顆粒在掌心沙沙作響,像最細碎的、干透的嘆息。那是一種拒絕融化的、礦物般的靜默,龐大,堅硬,了無生機。我忽然想起外婆陶罐里的鹽,它們同屬一族,卻走向了不同的命運:一個在消融中成全他者的豐盈,一個在固守中成為存在的終結。
這讓我想到我們的語言。人的心里,大約也沉積著這樣一片鹽湖。有些話,有些念想,因著畏懼、驕傲或漫長的疏于管理,便從生活的潮水里析出,結晶,堆積成漠然的荒原。我們守著這片荒原,誤以為它便是自我的全部疆域,它那死寂的、蒼白的壯闊,甚至帶來一種悲劇性的自豪。我們在這靜默中,感到一種安全的疲憊。
可總有些時刻,一滴生活的熱度,一聲意外的叩問,會像偶然的雨水,落進這板結的鹽殼。起初是微不足道的濕潤,緊接著,便是艱澀的、幾乎疼痛的融化。鹽的晶體重新回到溶液的狀態,那過程是緩慢的,帶著陳年舊事被翻動的酸楚。當第一股微咸的細流,終于尋到裂縫,開始蜿蜒——那便是表達的開始了。它不再是固體的宣言,而是流動的、尋找河床與海洋的意志。外婆懂得這個道理,她讓鹽消失,是為了讓整鍋湯,成為鹽的另一種言語。
于是,我們學習溶解。學習將那堆積的、硬質的判斷與傷痛,交還給理解與溝通的暖流。這不是消失,而是轉化,是讓沉默的礦物,重新獲得滋養生命的能力。表達,便是這融化的過程。它當然伴隨著風險,如同鹽溶于水,便再難收回它最初的形狀。可唯其如此,滋味才得以誕生,對話的海洋才得以形成。
我離開那片鹽湖時,夕陽正給它涂上一層虛幻的、蜜色的光,仿佛巨大的、正在凝固的琥珀。美則美矣,卻令我感到一種窒息的空曠。我愈發懷念起人間灶臺上,那在熱氣中無聲消融的、溫順的鹽粒。它不說教,不彰顯,卻讓一餐一飯,有了土地的厚實與海洋的回響。
真正的言語,或許便是這樣:它甘愿粉碎自己作為“結晶”的完整形態,去成就一整個“世界”的滋味。而最高的表達,有時竟是一種深情的、主動的消融,為了讓你我之間,不再是一片寸草不生的、驕傲的荒原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