師之影
教師節又至,街上花店擺滿了康乃馨與百合,紅紅綠綠的賀卡堆疊如小山。學校門前,小販們兜售著塑料花與粗制禮品,孩子們圍攏著,攥緊手中的零錢,臉上浮著節日的歡欣。這般熱鬧,我卻是遠遠地站著,竟至于有些躊躇了。
我憶起我的老師來。他姓陳,單名一個“樸”字。人如其名,總是著一件洗得泛白的藍布衫,鼻梁上架一副老式眼鏡,鏡片后的眼睛不大,卻透著一股子認真。他教語文,講話慢而清晰,每個字都像經過深思熟慮,才肯從唇間逸出。上課時,他喜在行間踱步,手指常常沾著白色的粉筆灰,那手指有時點向某個昏昏欲睡的同窗,有時又在空中劃著字的間架結構。
陳老師教書,不獨在課本之內。春日里,他曾領我們到校園墻角,看一株掙扎著開出小花的無名草卉,說生命之強韌;秋夜自習,若逢月明星稀,他便停下講授,教我們暫擱筆墨,靜聽窗外蟲聲與風聲的唱和。他道:“學問不獨在紙墨間,更在天地四季的呼吸里。”那時我們年少,只覺新奇,其中深意,是許多年后,于人生路上顛簸輾轉時,才驀然醒悟的。
他批改作文極嚴,一個標點也不放過。我的稿紙上常布滿他朱筆的痕跡。有一次,我敷衍了一篇游記,他課后尋我,并不斥責,只是指著文中一句“天上的云很白”問道:“你當時所見之云,是何種白?是棉絮之松軟,還是新雪之刺目?形狀若何?飄動時帶給你何種心緒?”我面紅耳赤,答不上來。他嘆口氣,輕聲道:“所見而不感,如同不食而論饑飽,終是隔了一層。”這話如一枚種子,埋入我心田,日后竟慢慢生出追求真切表達的根芽來。
教師節那日,我們也曾蜂擁著送去鮮花與賀卡。他每每接過,總是誠懇地道謝,隨后便將那花插入教室講臺早已備好的清水玻璃瓶中,讓芬芳散與眾人。而賀卡,他則仔細收于一舊木匣內,不曾當場展讀。后來我做了教師,才明白他那份不經易表露的珍重——大抵是怕在孩子面前失態罷。
多年后,我曾于舊書市偶遇他一回。他更清瘦了,背已微駝,正蹲著翻檢一摞舊籍。我上前喚他,他抬頭,瞇眼辨認片刻,隨即叫出我的名字,甚至準確地道出我當年坐在第幾排。師母早已過世,他退休后,生活清寂,唯以讀書寫字自娛。問及近況,他無多言及自身,反一一問詢昔日同窗之去向,聽得有人成才,眼中便煥發出我所熟悉的光彩,一如當年在講堂上。
臨別,他自舊布袋中取出鋼筆一支,硬塞與我,說:“你還在與文字打交道,這個于你更有用。”我推辭不過,終只得收了。那筆沉甸甸的,是他用了大半生的物件。
今又逢教師節,滿目喧騰的禮贊與儀式。我取出那支舊鋼筆,摩挲其磨損的筆身。老師傳授的知識細節,許多已模糊難辨,但他當日徘徊于講臺的身影,那種于平凡中見真知的執拗,那種將生命浸潤于學問、再將學問饋贈于后的姿態,卻如刀刻斧鑿,深印我心。
世間教師千萬,大抵皆如此。他們似春風,吹過萬千花枝,卻從不聲稱花朵屬于自己。他們只是靜默地站立于歲月深處,化作一座座無形的橋梁,渡人至遠方,而自身甘愿沒入蒼茫時光的影子里。
節日的喧嘩終將散去,而真正的禮贊,或許無聲,卻存在于每個曾被照亮過的生命之中,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