霧與鏡
話是午后茶歇時分的竊語,帶著蛋糕的甜膩,卻藏著針尖的涼意。我初來乍到,像一只怯生的雀兒,豎起耳朵搜集著關于這片新林子的風聲。于是,我聽說了,那位面容溫煦的領導,內里卻藏著一座活火山,據說時常會“大發雷霆”。這“據說”二字,便像一片濃霧,倏地籠罩了我眼前的路。自此,我走向他辦公室的每一步,都踏在別人描繪的薄冰上,言語斟酌,神色惶恐,預備著迎接一場不知何時會降臨的風暴。
可風暴遲遲未來。一次次的匯報,迎來的竟是笑盈盈的、心平氣和的、乃至主動閑談的臉。那預想中的雷霆,化作了春風。倒是那位遞給我“警報”的同事,我終于親眼見她因自己的疏漏,點燃了領導的怒火。那一刻我方醒悟,我畏懼了許久的,并非領導的脾氣,而是同事口中那面被其自身缺點扭曲了的哈哈鏡。我險些用別人的眼,為自己樹了一個虛幻的敵。
這讓我想起更早時在酒店的日子。熟客王哥一家的“傳說”,在侍者間口耳相傳,已近乎傳奇。他們的潔癖被描繪得如同一種凜冽的儀式,任何一點不恭都會引來斥責。當我被迫要獨自面對這“傳奇”時,一整日的坐立不安,便是在那眾人言語織就的迷宮里無謂地打轉。
然而,晚宴的燈光亮起,照見的卻不是傳說里的怪物,而是活生生的人。他們溫和地笑著,坦言自家“有點潔癖”,麻煩我多費心燙燙餐具,語氣里是商量,而非命令。那頓飯后,我站在空蕩的回廊,啞然失笑。原來,困住我一下午的,不是王哥一家的潔癖,而是那座由旁人議論筑起的高墻。我若從未聽聞那些言語,初見時,或許只會覺得他們是一戶愛干凈的、可親的尋常人家罷了。
人言是何其奇妙的東西。它如霧,能遮蔽真實的風景;它又如鏡,映出的卻常是說話者自身的模樣——他的喜惡、他的傷痕、他度量世界的尺子。一個覺得全世界都充滿惡意的人,或許是他自己懷揣著一把傷人的匕首;一個盛贊某君寬厚仁慈者,大抵他自己也活在陽光之下。
故而,認識一個人,終究是一件孤獨且必須親力親為的事。這像在一片喧囂的市集里,閉上眼,獨自去觸摸一塊玉的溫潤。過程或許慢些,但指尖傳來的那份真切無疑的暖意,是任何精彩的轉述都無法替代的。我們要的,不是一堆關于他人的或好或壞的形容詞,而是一個屬于自己的、清澈無誤的觸感。
唯有拋開了那重重疊疊的鏡子,我們才能看見對方真實的輪廓;也唯有在這真實的映照下,我們方能擺正自己的位置,不卑不亢,從容地走去。最終,我們認識的,又何嘗只是那個“他者”?在這一次次拂去迷霧、擦亮眼眸的旅程里,我們遇見的,也是一個更清明、更勇敢的自我。